作者：陈兴杰
人文经济学会特约研究员
最近，津巴布韦政府宣布，将废除该国现行货币体系，不再允许美元等外币流通，重新发行新津币，以结束该国十年没有主权货币的局面。
众所周知，21世纪初的津巴布韦，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一次通胀实验。津巴布韦政府发行了人类史上面额最大的钞票，万亿美元。按照发行时汇率，相当于25美元。
几个月后，津币再次贬值，天文数字般的万亿津币只值40美分，最多只能买两片面包——很可能都买不到，因为人民已经拒绝这种货币。钞票沦为废纸，人民以物易物。
此役之后，津巴布韦的货币体系瓦解。政府宣布不再发行本国货币，人民可以使用美元、欧元、英镑等外币进行交易。自此津巴布韦进入“无主权货币”状态，并且持续了10年。
这一次津巴布韦政府宣布，将重新发行主权货币，意味着什么呢？要想明白这一点，可以从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通胀说起。
超级大通胀
二战以后，当时还叫“罗德西亚”的津巴布韦是非洲最富裕的国家之一。这里号称是“非洲的面包篮子”，首都哈拉雷是媲美于约翰内斯堡的繁荣城市。当时，独立运动此起彼伏，领导者正是津巴布韦著名的前总统穆加贝。
津巴布韦的情况和后来南非很相像，一开始也是白人掌权，黑人搞革命战争。穆加贝在监狱里被关10年之久，出狱之后成为独立运动领袖。和曼德拉略有不同的是，他先担任7年总理，并于年开始担任总统，一直到年底下台。
年津巴布韦发行第一套独立后货币，0.68津元兑换1美元。此后有所贬值，但仍是非洲最坚挺的货币。这时的津巴布韦，恪守着与英国人签订的《兰开斯特宫协议》，承诺十年之内不发动土改。英国人也要对此承诺买单，每年给予补贴，帮助“赎买”白人土地。
到年代，十年之约已经到期。英国人无意继续买单。对于津巴布韦的“援助”，英国人觉得，他们对前殖民地已经仁至义尽，英国不应被长期吸血。在过去十年里，津巴布韦做得还不错，现在苏联都已倒台，难道他们还搞“土地改革”？
百般威胁得不到回应，政治危机伏现，穆加贝失去了耐心。年，津巴布韦施行新的土地改革法案，变原本缓和的“赎买”政策为激进的没收。此举旋即招来国际社会制裁和封锁，津巴布韦的经济状况迅速恶化，农业产量大跌，饥荒浮现。
穆加贝政府不为所动，他有广大黑人支持，有南非等国家撑腰，手里还握有一项武器：货币。征税费时耗力，发动通胀轻松多了。津巴布韦的有钱人多是白人，黑人身无分文。发动通货膨胀，白人首先被抢劫，黑人则没什么痛感。
短短几年时间，津巴布韦币贬值几万倍。一开始，是1美元换0.68美元，到年，1美元能兑换津元。年8月，穆加贝政府发行独立后的第二代货币，津币再次贬值60%。这只是大瀑布的开始，两年之后的年，1美元可以兑换0亿津元，这个国家的超级通胀，已经足够载入史册。
疯狂还没停止。年8月1日，津巴布韦发行第三代津元，贬值0倍（新货币的1元等于上一代的0元）。人类历史上创纪录的万亿巨钞，就出现在这个时候。大概是觉得抢够了，钞票已经形同废纸，几个月后，津巴布韦重新发行货币，将现有货币的面额删掉12个0，回到正常货币的面值水平。
这时候的津巴布韦货币体系，已彻底崩溃。没人再使用本国货币，政府也无意再做挽救。在第四套津币出台后22天，津巴布韦宣布，本国货币停止流通，人民可使用美元、欧元、英镑、南非兰特和博茨瓦纳普拉这四种货币交易。自此，津巴布韦进入没有主权货币的时代。
无主权货币时代
津巴布韦以其惨痛现实，上演了一个国家货币失控，将出现怎样疯狂的情景。合法掠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，商品交易根本无法进行，人类被迫退回到“以物易物”的原始状态。
21世纪初，各国经济高歌猛进，津巴布韦的经济却连年负增长，甚至好几年出现两位数负增长。一个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达到小康水平的国家，折腾了十几年，人均GDP滑落到只有美元，变成最穷的国家。
津巴布韦在此之后十年的发展，更加值得我们好奇与思考。一个没有主权货币，只流通外国货币的国家，经济将如何运行呢？
一开始，交易确实陷入停滞，因为整个国家几乎找不到美元，其他外币的数量也很少。人们还是以物易物，并且到处在找美元。原本被藏匿起来皱巴巴的美元钞票，此刻派上用场；大量小面额的美元被运送至津巴布韦，购买当地商品。在边境地区，人们将本国商品卖给南非人，只为换取外币。这些外币很快也都用于本国交易。
津巴布韦缺少货币的麻烦，很快得到解决。如果说有什么不便，大概就是：美元面额太大，当地商品太便宜，找零钱不方便。不过也不难解决，当地商店老板会通过记账来解决，或者给客人一些糖果，手机通等话时长。避孕套这样的硬通货，也可以当零钱来使用。
本国人民使用外币，不同外币之间还有汇率，交易起来颇为麻烦。会不会麻烦呢？这种麻烦当然存在，但不严重。美元在津巴布韦占主导性地位，其他外币只起辅助作用。相比之前人们对纸币的完全不信任，汇率换算的一点小麻烦算什么呢？
津巴布韦国内的商品秩序，很快得到恢复。人们发现，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减少了。不是穆加贝政府不想做，而是这样做的困难增加了。过去政府想得到收入，拧开货币水龙头就可以。现在呢？只能寄望于征税，众所周知，收税需要成本，也容易逃避，政府汲取的能力被大大限制。虽然津巴布韦在土地领域的改革在推进，在其他方面，白人也没那么容易被剥夺。
年是津巴布韦实行新货币体系的第一年，它的GDP增长超过12%。年，津巴布韦经济增长达到创纪录的19%。这样的速度表明，这个国家混乱状态得到了控制。
通胀的阴影
津巴布韦在经历连续四年两位数增长后，经济陷入困境。年，该国经济增速只有3%左右（比起过去雪崩似的下跌，已经强不少）。直接原因是，美元较南非等邻国货币大幅升值，导致津巴布韦出口商品减少。美元升值被抢购，市面美元大幅减少，这个国家的货币不够用了。政府得出结论：本国没有主权货币，无法调控货币总量，这非常被动。
年至今，津巴布韦经济增长大幅下滑。不仅没有两位数增长，连5%增长率都达不到。年和年，津巴布韦的经济增速分别为1.5%和0.7%，低于非洲国家的平均经济增速。国际上解释津巴布韦发展“后劲不足”，通常也归结为：没有主权货币。
事情真相是这样吗？很有可能，另一种版本的解释会更有说服力。
年后，津巴布韦主要贸易对象南非，经济动荡，货币贬值。津巴布韦出口商品减少，和南非动荡有关。南非货币兰特出现贬值，原来持币者大为恐慌，他们抛售兰特，改持美元，这加剧了美元升值。美元稀缺只是经济动荡的结果，而不是原因，更不会带来长期问题。想想看，还有比几年前美元更稀缺的时候吗？
津巴布韦政府决心收复“货币失地”。年，他们向非洲进出口银行贷款2亿美元，发行等值“债券货币”。这种货币奖励给出口企业，再向外流通，任何人不得拒收。尽管有“担保贷款”约束，但没人能保证未来会发生什么。美元和“债券货币”名义等值，黑市汇率却达到1：3和1：4。很多商店和学校干脆拒绝“债券货币”，要求用美元支付。
津巴布韦政府重新掌握货币发行权，这给该国经济发展蒙上了阴影。穆加贝已经下台，新政府会吸取教训，严格控制货币发行吗？实在不好说。这个国家经历了十多年动荡不安，想要真正走上正轨，道阻且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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