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何故,最近总会频繁地无意间想起老司机peter。
第一次见到peter是在年,我第一次去津巴布韦,也是第一次去非洲。彼时公司代表处刚成立,只有杨总和我两人,还没配车,出行都要打车。Peter是我们的御用司机,60多岁的样子,大概一米六几的身高,偏瘦。有一张典型的老年黑人的面孔,满布皱纹,常年戴着一顶老年鸭舌帽,露出的两鬓的头发紧紧地贴着皮肤,夹杂着不少白发。
那时候津巴刚从极端的恶性通胀中缓过劲来,废弃了本国货币津元(极端时候发行了最大面值万亿津元的钞票,人人都是亿“万富翁”),老百姓日常都直接使用美元。国家经济依然萧条,失业率居高不下,除了烟草、钻石等几个行业外没什么像样的产业。Peter家里很穷,靠自己微薄的收入养活老伴和几个孩子。开着一辆银白色的小面滴,已经有些年头了,时常出毛病,要送到汽修厂去修理。为了节省“收音机税”,车里连广播也听不了。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市中心一趟需要3美元。如果要去稍远点的地方,我们要先预付一部分车费,去加油站加油。
Peter虽然很穷苦,但总给我一种“体面”的感觉。他常年穿着蓝灰色的衬衫,麻灰色的西裤,衣服虽然老旧,但是干净整齐,应该每天都熨烫过。他说英语带着浓重的非洲口音,但语速不急不缓,慢条斯理。有时候因为堵车迟到,或语言上沟通不准确耽误了时间,杨总忍不住训斥peter,他会试着用不高的声调来辩解,说不过,就问:“Whatdoyouwantmetodo,Sir?(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呢,先生)”。
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用4次车,上下午各往返一趟市中心,每天能够给peter带来稳定的12美元收入。对当地司机来说,这是笔非常好的生意——很多司机在酒店或超市门口,可能也接不到一个活,而3美元就足够当地人一天的伙食费了——peter也唯恐失去我们,各方面力图服务到位,谨小慎微。有时我们要用车,他的车坏了,或者距离较远,赶不回来,便会迅速联系其他司机来接我们。常接替他的,是另一位岁数差不多的老头,比peter更老一点,也更矮、更瘦。名字我记不住了,也可能是压根就没听懂过。他的口音更浓,沟通起来尤其困难,有几次把我们带错了目的地。杨总警告Peter,别再让别人来了,如果他赶不过来,我们就直接找别的司机。
在国外的生活很枯燥,代表处人少,Peter打交道久了,觉得他也像是个老朋友。有时候会问问他当地有没有些好玩的、好逛的地方,问问他对于国家的看法,以及过去的生活的样子。津巴曾经一度是个非常富饶的国家,被称为非洲的面包篮子,每年都能出口大量的烟草、大豆、鲜花等农产品。津巴气候温润,土地肥沃,被白人选为居住的地方,治理地很好。在市中心,街道规划整齐,很多办公楼建的很好,样式美观,设计理念超前,很难想象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历史。这些办公楼给你一种恍惚的繁华的假象,仿佛穿越到日不落帝国、白人歌舞升平的时代,只有进去以后,老旧的时常停用的电梯和昏暗的灯光才把你拉回到现实。
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,津巴日渐衰弱。老百姓日子过得很不好。像peter这种岁数的人,正好经历了这个国家的兴衰沉沦。他幼年时,接受了英国的那套文化和教育;青年时,国家独立,经济富强,一切似乎充满了希望;可往后,欧美制裁,经济崩坏,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。他这一代人似乎是出生在最好的年代,然后从顶峰一直往下坠落,生活想必格外艰辛。
那个时候我刚步入社会,内心很弱小,精神很脆弱,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。那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如何才能做成项目、怎样得到领导的认可、以及多久才能攒够首付。我完全没有意识到,自己可能有能力给周围的人一点帮助,更没有意识到我的这点帮助或许能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很大改变。
那几年,我频繁地往返国内和津巴。每次飞机落地,杨总都会在出口处等我,然后坐上peter的出租车,在落日余晖中穿过非洲大平原上修建的机场高速奔驰。每次回国,也是peter载着我们和行李,一路送到机场。Peter那招牌式的笑脸,银色的小面滴,以及颇具口音的“Hello,MrZOE”的打招呼的声音,几乎固化成了一个符号——我每一段非洲时光的起始符和截止符。
年,代表处买了车。一开始,我们不熟悉非洲路况,或者遇到团组人多,还会经常性地叫上peter。后来,杨总的车技日渐娴熟,酒后开车能飙到码,慢慢地用peter就少了。再后来,兄弟公司的代表结束任期回国,把他那辆车也给了我们,就再也没有坐过peter的出租车了。
年的一天,我独自一人沿着第五大道,从市中心往回走。两旁的蓝楹树花开正盛,一半摇曳枝头,一半铺落满地。我满腹心绪,也不记得是在怀念故里还是在担忧前程,突然听见远远地有人向我这边大喊:“Hello,MrZOE”。我抬眼看去,马路对面,Peter坐在他那辆银白色的小面滴里面,摇下车窗,满脸热情地和我打招呼,看起来很高兴,像是见到一位久违谋面的老朋友。
我朝他远远地挥挥手,回了一句:“HiPeter,Longtimenosee(Peter,好久不见)”。确实,那时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。但我并不在意,我们都在津巴,都在哈拉雷,随时都可能再见面。我手机里存着他的手机号,随时都可以给他打个“Hi,Peter,pickmeupatBorrowdale,NOW(peter,现在来borrowdale接上我)”,他就会在5分钟之内出现在我面前。
然而我竟未想,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peter,也再未去过津巴。
那次回国后,由于津巴经济长期没有起色,项目无法开展,我被转而派往肯尼亚。一年后又换了一家单位,迄今再未踏上非洲。那次以后,津巴这个国家也经历了很多变故,老总统穆加贝下台,去世;姆南加古瓦执政;政府重新印发津元,和美元的汇率一开始锁定在1:1,然后是8:1、80:1;老百姓在银行面前排着长队取钱,每天不能超过50美元;加油站不收津巴,要求必须用美元支付...
每当我看到订阅号推送的有关津巴的消息时,就会忍不住想起在当地的朋友们。他们的生活怎么样了,有没有变得好一点?或是更差?Peter的车还能不能开?如果出了大故障,他有没有能力去维修或是换一辆新车?他身体如果不行了,开不了车,他的子女能否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?有时甚至会想,不知peter是否还健在?以他的年龄,在非洲人中已是不低了。
最近,我更是频繁地想起peter,想起他生活的艰辛,想起他乐观的笑容,想起他努力地维持的“体面”。
年纪越大,就越意识到“体面”是一件多不易的事情。如何能过得体面?有钱?还是有权?——都不尽然。钱和权固然可以帮人体面,却也不能十足保障。更不用说,大部分赚钱或者谋权的方法和过程,都特别地不体面。《让子弹飞》里,葛优说,要钱,就得跪着;站着,就赚不了钱。姜文说,老子就是要站着把钱赚了。姜文手里有枪——不光有枪,他还是导演,想怎么编就怎么编——固然可以站着把钱给赚了,饶是如此,也还是牺牲了小六、老二、夫人、汤师爷,否则体面来得太容易,就过分失了真。你我芸芸众生,写不了剧本,也摸不着枪,想体面,谈何容易。
然而人终究应该活得体面些。有钱有权要体面,没有钱没有权也要体面。有钱有权的体面,是通达兼济、包容宽厚的体面;没钱没权,是不卑不亢、自尊自爱的体面。
我有些后悔,当年我们对peter时常有些过于苛刻了。他的国家,逼迫他活得越来越不体面,我们本可以帮他过得更体面些,然而却没有做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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